发布时间:2024-11-01 08:32:45 来源: sp20241101
上世纪70年代的一个早春,父母带着初来乍到的新鲜与好奇,在河北昌黎火车站下了车。祖父早年出关到东北,父亲遵照祖父的意愿重返老家,再筑新巢。白底黑字的站牌陈旧而落寞,在早春的风里微微摇晃,也留在父母的模糊记忆里。
很多年来,我一直将昌黎县戏院街误作“戏园街”,还猜测此处原有一座夜色中璀璨流光、琴声咿呀的戏园子。听老一辈人说,此处确曾有一处大戏院,只是随着岁月的变迁被尘封了,后来也不知所终。然而,热闹并未散去。上世纪80年代,多的是一身武艺的人,吐火龙、吞银针,纷纷从外乡来到戏院街上卖艺。拱拱手,几声吆喝过后,四下迅速聚拢的男女老少密密匝匝围起人墙,谋生的“场子”就此拉足了架势。自东向西,熟食店、烟酒公司、钟表店、布匹店、照相馆、新华书店、冷饮店、粮油店沿街而立。时有铃声乍起,蹄声踢踏,拉着货物的马车、驴车一阵响,穿过人群,扬长而去。
县城的天空是高的,建筑是低的。民居清一色青砖灰瓦,透着小门小户的规矩和自足。寻遍县城,“雄伟”的建筑仅有三处,高出于县城无数瓦檐之上,小城人说起来如数家珍。一处是烟酒公司,难得一见的玻璃门光洁明亮,柜台下摆放的糕点、糖果、蜜饯,看得人眼馋。电影院别具一格,建筑形式醒目,一只蓝白相间的翅膀直插云天。相比前两者,国营照相馆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安静,在那些黑白与彩色的照片之间,听得见时间的流淌。摄影室在照相馆二楼,里面的布景极其逼真,无论沙漠还是大海,长廊还是短桥,都是县城里难得一见的美景。
仿佛一夜之间,从前场场爆满的电影院不再是人们唯一的消遣之地。影院隔壁冒出几家录像厅,里面传出电影里的打斗声足以惊动半条街。紧随其后的台球厅如雨后的蘑菇般从街头巷尾冒出来。烟酒公司不见了,大小超市随处可见,货架上商品琳琅,人们手推购物车漫步其间,与其说是购物,不如说更是享受自在休闲的氛围。大幅艺术照、婚纱照很受年轻人欢迎。专业化妆师负责造型和妆容,专业摄影师负责拍照摄影,拍个照片也成为流水线作业。外观富丽堂皇、拍摄花样繁多的“影楼”,其成片效果已非昔日的照相馆可以比拟。
街道一拓再拓,戏院街成为步行街,老招牌让位给新面孔,旧店铺悉数退出时代的舞台。取而代之的,是装潢精美的服装城、箱包城、鞋城。最惹眼的,是街道中心的小吃城,各色小吃一窝蜂似的涌聚过来,南腔北调的外地人使出十八般武艺,不再是耍把式卖艺,而是在锅灶前各显神通。走在街上,目之所及,到处是林立的楼房与建设中的楼盘。从前的青砖瓦屋、黑漆木门,早被层层叠叠的居民楼取代。我栖身的小区,电梯直达二十六层。如今的孩童,再也不会为高楼而咋舌。
这样一座寻常的县城,从来没有人以古城相称,小城亦从未以“古”自居。然而,哪一座城,不是从时间里脱胎换骨,延续至今?且说绕城半匝的碣石山。建安十二年(公元207年)秋,曹操东征乌桓,凯旋途经此处,一时心潮澎湃,挥洒出豪迈雄壮的《观沧海》:“东临碣石,以观沧海。水何澹澹,山岛竦峙……”千年后的今天,城中居民过着柴米油盐的小日子,安逸、自足,极少想起这座小城还有这样一段光辉的往事。
古塔寺街——单看街名,一座古塔就呼之欲出。据载,佛塔始建于金代,名为源影寺塔。塔高四十米,共有十三层,每层的八个角均系有铜铃,每于风中摇曳。有一年夏天,人们纷纷跑到位于县城中心的塔下一看究竟,起因是有人发现每至傍晚,塔顶就会腾起阵阵烟雾。有关部门查证一番后揭开真相,那神秘的烟雾,不过是密集飞舞的蠓虫,不必大惊小怪。人们虚惊一场,各自回家了,但这穿越历史风尘的古塔,却一直让小城人心中牵挂。
推开我家的北窗,苍茫的碣石山仿佛抬脚即至。它如此古老又如此年轻。每年春天,绿草、翠柏,连翘、迎春,熟悉或不熟悉的树木和花草,明艳艳、鲜亮亮,蓬勃洁净有如新生。源影寺塔默默俯瞰,一阵风过,似断似连的铃铛声恍惚串连起小城的过去、此刻与未来。一代又一代,那些早已沉寂的名字,曾经奔波劳作的身影,似乎从未走远,他们和我们一起,经历着、体验着、沸腾着。县城的变与不变,古老与崭新,消失的与出现的……每每念及,都令我心潮翻涌。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24年04月01日 20 版)
(责编:赵欣悦、袁勃)